杜鹃啼血
文/周学章
拿上教鞭至今,我便深爱这教师这份职业,近来,班上一位同学让我有满心的困惑不解,我决定家访。
穿过满村灰白瓦房,我们停在了路边一间刺眼的“三角屋”前。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熟悉的画面,我在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似乎见过的茅草房,眼前的门是木板门,侧面对着半边水泥路,从正面看去恰是一个门洞立在那里。房子一头朝外,另一面却是挨着左边一排邻家的屋子的,看上去呈三角形。
我心里对这位同学的家庭大约也有了几分底细。
我叩门,应声出来一个消瘦男人,我看他时似曾相识,完全是因为这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典型的中国农民样的脸,他对我的来访有些意外。
我们大约讲了五六句左右,从侧面门槛中传来一个嘶哑的妇女的声音,可是迟迟不见人影。一会儿门槛前出现了一只斜着迈出的脚,然后我吃惊地看见一个熟识的女孩搀着妈妈出来。母亲很瘦,如一棵在秋风中脱光了叶子只剩一树黑白灰白的乌桕树。灰白的短发后同样苍黄消瘦的脸,眼睛却陷得更深了,眉宇间的皱纹拉成长长的“三”字形,仿佛写着“秋心”。看到她我的内心又经不住“咯噔”了一下,藏在我心底的疑团似乎也有了些许的答案。
然而很快我们就谈起了他们的儿子,父亲的脸转到另一面,那神情是万分的不愿谈起,冲口就甩出一句话:“我们不管他了!我们管不了他了!”继而神情低下,再不说话,只虔诚地听我们讲话。母亲似乎有很多话,但神情中透露出淡淡的倦意,我让出没有柄的矮倚,她坐下了,我们都站着听她讲话。
“上学后,我和他爸就叫他在学校听老师话,一二年级都很乖,不知怎的,后来大了就学了一身的坏毛病,变成了这般模样。我多次叫他不要拿别人家的东西,会折寿的啊。每次他爸都要把他打得半死,他却哀求得很好:“爸,我不会了!真的不会了!真的,我再不偷了!”都怪我太心软,每次都相信他,心想这次以后或许鹏真的会改好的。总哀求他爸放过他。可是每次打了之后他总还是那样啊,老师,我们实在没办法教好他了!把他托付给你们了,你们该打打,该骂骂,帮我们好好教教他啊!”
鹏的姐姐和父亲偶尔看看妈妈,始终没讲话,然而神情中分明写着淡淡的怨气。我不明白,这样的眼神包含着怎样的言外之意,只是更确定了这样的看法:姐姐在校如此乖巧懂事,确是受父母明事理的影响;然而我更深深地遗憾这男孩染上了这身坏习性。可是从妈妈的倾诉中我分明听出了溺爱的内在气息。
我的脑中出现了另一幅奇异的画面:昏暗的茅房灯下,立着恨铁不成钢的棍棒呵斥的父亲,地上跪着蓬头烂衫的男孩。眼前是拉扯父亲衣角,帮着孩子哀求的母亲。这是一幅辛酸而无奈的家庭教育的画面。对于一个偷摸成性,对逃学习以为常的小学刚毕业的男生,进入初中后该何去何从,无助的家庭教育该怎样托起奠基子女学业和成长的价值观形成的阶段呢。“棍棒教出忤逆子”,在农村从某一程度上还是起效的,而在这个贫寒之家,当连最憋足的恶棍教育都失去了警示效果之后,该用什么唤醒浪子回头呢。我真希望现在鹏就在这里,可是我又担心难道鹏仅是不明白父母的这份苦心吗?
我分明看到母亲在讲这些话时脸上写着很无奈的悔意。然而妇人溺爱幼子之深切,自古如此。《触龙说赵太后》中的赵太后早已演绎了母爱切肤的一幕。母爱无境是不分社会历史时代和家庭贫寒背景的,帝王之家如此,贫苦之家亦然。我心中的疑团终于有了解答。
然而就在两天前,鹏还对母亲撒谎要交班会费要去了家里五十块钱,对这个年收入只有一千块政府补贴的寒酸之家而言,对一个残废的母亲,一个疾病交加的父亲,一个辍学初中的姐姐而言,鹏要去的就只是“五十块钱”吗?
母亲显然无奈了,不知讲什么,而父亲只剩下“家门不幸,愧对外人”的神色。
气氛很沉闷,我原本是来探疑的,可眼前分明是个明理之家,姐姐懂事,父母各自身残但都坚强地维持家计,没有分裂与不和谐,然而有了这样的一个弟弟怎不令这个原本贫寒之家更加凄惨。
“我们学校会尽心教育的,但他爸老打骂也是不行的,这个年级的孩子正是逆反心理最强的阶段,你们要多给他讲道理和用一些方法、行为教育他。这对你们也很难,我会想出一个办法教育他的,你们只要好好配合就行”。我一边劝慰着这一家人一边想如何设计教育鹏的方法。
回校,路也沉默。我一抬头,满山的杜鹃开的正欢。身后,一大簇映山红正摇摆身姿,花红得很艳,彷佛见血。
“杜鹃啼血!”我的脑中蹦出这四个字来!唯有这千钧四字最得我此刻心境。
然而,我是灵魂的工程师,“责无旁贷”四字是无法承载的,在复杂的教育殿堂里,有茁壮成长的接班人,也不乏像这样的走在悬崖边的幼苗,我不敢夸张个人的能力,也不敢妄下狂言,唯有虔诚地学习这脚下弯弯曲曲然而却坚硬且踏实的山路。
在满山灿烂的杜鹃花丛中,我构想着改变、教育鹏的方案,天空中,有朵朵白云,似有一个声音传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