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回 莺 啭

                        满纸荒唐言，谁解其中味。
                                                     ——题记

     那一天的阳光正好，晒得人慵懒微倦。静谧的花园中，两位女子莲步缓移，一位美丽婀娜，精致的面容使得满园春色黯然无光，珠翠璎珞在碧空下闪闪发亮；一位稚气逼人，衣着简约但难掩眉间喜悦。二人嬉笑着，欣赏着这园中无限美妙，眼中是新奇，却又含着忧惧。
那一天的暮色将近，缤纷落英覆了满地。纤瘦的女子荷锄归来，她的肤色那样苍白，宛如飘落地上的梨花，柔弱而洁净。方才以一坯净土掩了残花姣容，途径院墙外，稚嫩的戏子正学着昆曲，她驻足听赏，不觉慨叹戏里也有好文章。她斜倚石上轻拭泪珠，倾城的容颜，夜下的鸟雀不忍听闻，扑棱棱腾空而去。
     美丽的她，是个乖巧聪慧的女孩，熟读诗书，却着实无聊——没有兄弟姐妹一同玩乐，只有婢女春香，与她聊不得什么诗书典籍，守着闺阁，与世隔绝。盛唐杨妃，诗中评她一句“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这位女子，应就是那深闺人未识的杜家女。杜丽娘，她不安于这被束缚的无法翻身的现状，想挣脱这个禁锢她的幽深庭院。但她的父亲，是高官，家训极严；她的母亲，是个标准的淑女，贤妻良母，连丽娘在阳光下犯个瞌睡都要呵斥。“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还好有春香陪她、忠心于她，她才少几分幽怨。
     柔弱的她，却是慢疾缠身，整天药不离口，时刻记着要“惜福养身”。父母无法照料她，母亲早逝，父又繁忙，她被送去了母亲的娘家，各色人物，错综复杂的关系，看得她眼花缭乱，疲惫不已。木石前盟终要履行，她遇见他，一见，似曾相识。俊朗的少年问初次见面的她是否有一块玉，她摇头，少年竟发了狂。林黛玉，草木一般洁净的本质，终不陷泥淖。前世为神瑛的翩翩少年，送她“颦颦”为字，她暗记心中。当她气若游丝，命悬一线，她一直轻呼少年的名字，宝玉，宝玉……紫鹃只是个孩子，也被深深感动，悲哭不已。她的一生，只为还泪而来。泪尽，她也该悲惨地离去。她们想冲破这礼教的桎梏。
      她入了一场梦。这场梦里，有一个美丽的园，还有一位翩翩少年。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在梦中得到了渴求的感觉。前几日，她才在梦外游过这个园呢。“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她像一只好奇的小猫，感到新奇又带点畏惧。她的命运或许只是被锁在闺阁，游自家后园都要念着“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将来，她应该只是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寻一名门当户对却素未谋面的男子，或幸运或悲惨；或才子佳人或红颜白发地了却一生。但是在梦里，他发现了心里隐藏的渴望，仿佛一条冬眠的蛇，只消几缕暖风就悄悄睁开眼，缓缓蠕动。“这一霎天留人便，草籍花眠……”园依然是那个园，小小的花仙好奇的观察，见证这个短暂的故事。花仙是在梦里，还是梦外？莺啼婉转，敲破这梦境，她轻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母亲望见了她，只因她在柔和的阳光下小憩而入了梦，竟一阵呵斥，可是这个梦，令她思考了许多，超出了父母和侍女的意料。她如此灵慧，聘来的陈老先生教她诗书，第一课的《关雎》，人都道那是歌颂后妃之德，她却立即看出，那明明是在讲述一段深情，在先生的惊异目光中，她突然发现，无聊时看来的那些书，竟令她拥有了傲人的学识。她杜丽娘，可真不是一般的女子，她应该追寻那个梦，那才是她该有的生活。杜丽娘，决要舍了这副皮囊。
     另一个世界的她，进了一个园。她是贾府老太太的孙女，受尽疼爱。她却也是一个独特的她，未免遭园中婢女一些不服气的白眼。这个园里人好多，嫡出子女庶出子女，尊卑分明，好多的礼节。但她是大家闺秀，怎会因此惹人笑话？还有那衔玉而诞的俊美少年，“鬓如刀裁眉如墨画”，与她一见如故。是在哪里见过吧？是了，就是前生，难怪如此熟悉，她不正是为还泪而来的阆苑仙葩吗——可此时，谁也不知道，木石前盟，一言难尽，却没敌过“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的金玉良缘。黛玉命薄，只能让泪珠儿秋流到冬，冬流到夏。花下的才子佳人，共看《西厢》，落英打在肩头，好一幅清丽悦目的华美图景，紫鹃的故意试探，只假称要回南乡去，这人就一病难起，令她明白了这痴情人的一片痴情，让她的芳心再也难移。她和杜丽娘如此相似，她有满腹诗书，园里的“海棠诗社”有什么活动，凡题了她“潇湘妃子”之名的诗 总能夺魁，各位姊妹，就连宝玉的习作，也难及她。黛玉敬佩的姊妹，应该也就是元春了吧，却也能挑出点她的不足来。相似的人，总有相似的感慨，院中戏子正唱《牡丹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她不禁觉得这大好风景无人欣赏，她的诗书才华也无人堪比，就这样冷落深院，着实可惜！她叹着，泪珠儿又不觉扑簌落下。
     相似的人，总有更多的巧合。才情如斯，红颜命断，因果相似。
     家中的她，一病不起，思念梦中的君子。你若问世间何物似情浓，于她则留整一片断魂心痛。“拜月堂空,行云径拥，骨冷怕成秋梦。”她只能由春香扶着，叹道：“枕函敲破漏声残，似醉如呆死不难。一段暗香迷夜雨，十分清瘦怯秋寒……”。她嘱托着，要将画像埋在太湖石下，有缘的人，总会出现。父亲建了梅花庵供奉逝去的她，这庵中杜氏女的芳魂未曾离去。她可以为情死，也可以为情而生。痴情柳生不正是梦中的人吗？战乱颠沛，金榜题名后，丽娘还魂，有情人终成眷属，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园中的她呢，没有鸳鸯成双眠沙洲，只有孤寂一人。她终是知道，她的宝哥哥的新娘是开朗活泼识大体的宝姐姐，而不是弱柳扶风空有才情的她。多年来的期待，终成了空，积怨已深，悲痛终于如洪水般，一发而不可收拾，将她击入病中，再也起不了身。凭那多年来的诗稿化为几缕优雅的烟丝，她的心已如槁木，她的情已如焚化的灰尘，再不能追寻已逝的年华。“宝玉、宝玉，你好……”这最后一句，她没说完。她想说什么？你好绝情，你好狠心，还是你好好地过活？曹公墨毫，至此戛然而止，任世人暗自揣度。
     如果没有战乱，没有柳梦梅高中状元，杜丽娘的命运，是否和林黛玉一样悲哀凄苦……是否也是留憾一生……不禁想起了李香君，这个血溅桃花扇的少女，颇有几分过人的胆识。她也逢战乱，也有痴情人的思念，千般流离历尽之后，终于与侯生相见，可此时，却是园也失去，家也失去，道人点化，转而步入佛门，青灯古卷，别无牵念。“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长恨歌》中的愁与恨，谁堪承受，乐天所书，淋漓尽致。
     一座深园，一场梦境。相似的幻想，相似的才华，相似的抗争，不同的结局。两个如诗的形象，带来多少叹息。可怜多情自古伤别离。“薄命司”中的红颜啊，如今有谁堪摘，可惜风雨之花，憔悴损折。
     掀开古籍的书页，无尽的思绪越过风沙扬尘，又萦绕在读者的心头。沉醉间，已是暗香盈袖。批阅十载，增删五次，潦倒窘困的曹公停笔。终了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这是青埂峰上顽石的梦吧，或是绛珠仙草的梦？抑或二者恰好契合？终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没人知道，就算伏笔再多再密，也还原不出如黛玉焚稿般毁弃无踪的真正结局。戏文与诗句之间的人物，鲜活得呼之欲出，轻歌曼舞，孤影犹怜。
     缓缓合上厚重的封底，芳影仍余，清芬未尽。满纸荒诞的言语，多少悲凉的凝聚，无底的谜面，谁能来解；乱红，飞过秋千。戏中的丽娘依旧浅唱：“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
 
                                                         （作者：山东省高密市第一中学 2012级17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