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我与山结下了不解之缘，尤其是红军山，它一直巍峨雄伟地耸立在我生命的天地间！
我出生在南方一个小小的山村里，开门见山，出门爬山，读书越岭翻山，当兵才走出深山。还在读小学时，妈妈就对我说过，我们的祖先之所以在这片山坳中开基，是因为发现一只母山鸡“咯咯、咯咯”地带着一窝小鸡崽，悠闲自在地嬉戏在这片向阳山上。兴许，我们的祖先是一位富有艺术梦幻的年轻汉子，他看中这里是一处生息繁衍的好地方，于是甩开膀子挥锹舞锄地披荆斩棘，破土奠基，很快就开拓出了这处栖身之地。
家乡有一座小小的名不见经传的龙角山，它位于中国版图的东南边陲，系南北走向的武夷山余脉。它好像一道天然的屏障，矗立在赣南东部的闽赣边界，与战乱濒繁的东南沿海隔绝。当地人称龙角山是一座神山，缘由是它充满了许多神奇梦幻般的传说。譬如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蒋介石妄图一举摧毁中央革命根据地的红色政权，就号令国民党军队彻日彻夜地赶修公路。当公路修至瑞金境内东北部的龙角山时，石山竟然炸不开，纵使采用高强度爆破力的炸药装置，“轰隆”一声巨响过后，也只见飞落零星碎雨似的少许片石与红土，而那一层层紫赤色的红砂岩却岿然不动。工程监工三番五次地调换工地施工人员及爆破手，可岩石仍然炮不动、炸不下。“嘿，撞到鬼了！”那个满面长毛的黑皮细眼的监工被急得团团转，真相热锅上的蚂蚁那般。毛面监工急忙爬到龙角山顶的龙雾庵去烧香叩头，求神拜佛，诉求佛祖指点迷津，解惑排难。但见和尚细语喃喃：这里阴魂遍野，务必祭下36只雄鸡和36条公狗，天地神民才可敛声，石山、土方即可随意。于是，毛面监工一声令下，雄鸡、狗崽洒血岩石，岩石裂开；滴血红土，红土崩塌。
谁知在衬砌路基时，另一名五大三粗、人称“胖冬瓜”的监工又傻了眼，他看到刚刚砌起的路基“哗”的一声塌下去了，又砌起、又塌下……咋办？“胖冬瓜”监工也“咚咚”地爬上龙雾庵去讨得佛法：这里不仅是神山，而且还是鬼山呐！当年国共之争，“红弱白强”，国民党为雄霸天下，秘密屠杀了300多名无辜的人民子弟，并把层层叠叠的尸体都埋在了这片阴山窝里。仇恨平息不了，阴魂飘散不去……心都是热的，血都是红的，只有血与血才能融合，才能抚慰壮烈的英魂，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听了佛经，“胖冬瓜”监工那副被黄蜂叮肿了似的脸上肌肉颤动，那双黄牛眼迟钝而沉重地环顾山野，几百号身穿土黄色军服的士兵怔怔地望着他。只见“胖冬瓜”监工手起刀落，殷红红的血从他的左手腕处滚滚滴落，洒在了浆砌的路基砖石上。紧接着，士兵们也一个接一个地效仿着上司的“毅然壮举”……
尽管传说归传说，可家乡的龙角山出名了。在老苏区人民的心目中，在千千万万老百姓的口碑中，龙角山并不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而是中国的劳苦大众为谋求自由、民主、和平、幸福，不惜用鲜血、生命熔铸的一座巍然耸立的红军山！
龙角山在追思，红军山在幽咽，那辗转山里内外的传说犹如重山叠水，令人魂牵梦萦……
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天地间阴雨霏霏，雾霭茫茫。人们看见一对个头高大、眉清目秀的男女青年，来到了怪石嶙峋、草木萋萋的红军山上。在这座没有墓葬、没有墓碑却阴魂飘曳的山野里，他们并无具体界壤地双双跪在红土堆上，朝着漫山遍野的松杉竹木连连地叩头、拜揖，号啕大哭。他们哭停了风，泣住了雨，只见黯淡的星月消遁，薄明的晨光照临。男女青年整整两天两夜没吃没喝，他们昏昏沉沉地守护在红军山上。赶来扫墓的当地人问他们从哪里来，祭悼的是谁？可是，因他们听不懂当地的客家方言而无法沟通。有人从他们的话音中猜测：他们来自几千里外的山东，他们哭的十有八九是自己的父亲或者是母亲。由此，“罗汉岩托幼”的故事又再次不胫而走，传遍了七乡八邻——
红军北上抗日后，面对国民党在中央苏区实行的大围剿、大屠杀，有一位年轻妈妈拖儿带女地来到了武夷山西麓的罗汉寺，她急迫而简要地向寺里的住持陈述了自己的来意：5年前，她的家乡遭遇蝗灾，农作物颗粒无收。因缴不起地主租谷，老爹被团丁活活地打死，老娘一气之下被迫悬梁自尽。她跟着本村的黑哥趟过黄河，走出沂蒙山区，来到江南逃荒要饭。一天，他们路遇“贵人”，幸运地加入了“朱毛”红军的队伍（中国工农红军就是一支武装起来的农民队伍）。1930年春夏之交，她和黑哥在江西瑞金结发成亲，先后生下一对儿女。长征出发时，黑哥担任红军长征先遣团的营长，他是贺龙部下的一员战功赫赫的虎将，号称“黑豹”。临行前，“黑豹”嘱咐妻子一定要想方设法保护好儿女，悉心地教育他们成为一名维护和平、反对侵略的革命继承人……妻子恳切地对住持说：“拜托了，你们行善积德，顺乎天意，我们信托你们一定会把这对失去爹娘管护的孩子养育成人！”说罢，年轻的妈妈咬咬牙，头一别就下了山；她如释重负地朝着远去的队伍，叉开双腿不停地往前赶路。
国民党兵捉住了这位妈妈，把她推进了死牢。在牢房里，年轻妈妈认识了一名狱警老乡，且这个老乡还是她的远房表弟。在她耐心细致且火力强劲的政策攻心下，她的这位表弟终于觉醒了。年轻妈妈在行将被押往龙角山秘密杀害的前夜，她把写给寺庙住持的一封短信塞到表弟的手里说：“记住，你到罗汉寺把他们兄妹俩领回老家去，我的爹娘留下两间破房和五、六亩薄地，你们可以度日谋生。你要把孩儿当成自家的骨血那般管护、养育他们长大成人，让他们过上布衣粗食的日子就行……”
伴随新中国的礼炮声赶来红军山祭扫的这对男女青年，是否就是年轻妈妈的儿女？他们是不是在那位狱警表叔的指点下来到这座断魂山上“寻根”的呢？贺龙元帅部下的那员虎将——“黑豹”还在否？他走过长征、到达陕北没有？
可是，红军山曾经埋葬下多少年轻的妈妈？曾经留下了多少可怜无助的儿女？几经当地老百姓对过往历史的追忆与演绎，关于这座红军山，我还耳闻目睹了许许多多动人心弦的故事。
记得改革开放后的20世纪80年代中期，有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女赶来红军山扫墓。中年夫妇是兴国县的机关干部，他们依据客家人的风俗、规矩，在红军山的阴山窝前燃放万响爆竹，点亮两支高过小孩头顶且有手臂般粗壮的蜡烛，插上一大把线香，然后往身前那片荒草蔓生的红土地洒下自家酿制的糯米酒。至此，他们全家老少纷纷长跪在红土堆上，焚烧一大叠一大叠打好了印模的铜钱纸币。伴着霏霏细雨、轻轻和风，一阵阵低回辗转的哭泣声撒落四野，飘向长空……
我还听说有一对热恋中的山村情侣，他们毅然推迟婚期，双双南飞，矢志在南海边陲打工积攒资金，然后在红军山上开发千亩脐橙基地。当年，这对情侣的爷爷都是热血青年，分别参加了保家卫国的革命战争，因叛徒告密，他们俩的爷爷在同一天夜里被秘密杀害在红军山上。眼下，欣逢天下和平发展的大好机遇，他们俩发誓要以自己的汗水与热血，打扮、装点这片曾经埋葬下无数革命前辈的理想和幸福的红土地。他们深知，沾着血的泥土开出的花最美、结出的果实最鲜亮最甘醇！
是呵，红军山就是这么一座令人牵情眷恋、颔首沉思的地方！“朱毛”红军刚刚在赣南、闽西开辟革命根据地时，我的伯父就参加了中国工农红军，担任中央教导团排长。为了阻击国民党兵对红色中央的大围剿、大扫荡，伯父和他率领的“神鹰”突击队的战士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统统被战死在红军山下……每逢清明节，老爸老妈领着我们兄弟姐妹来到这座山上；如今，我们又领着各自的儿女来到这座山上。我们祭悼的不仅仅是我们的伯父，而是那数以万计为了今天的美好生活不惜流血牺牲的革命先烈！他们闹翻身、争自由、打天下、求解放，他们是中国繁荣富强、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当代楷模，天之骄子！
满山红开了，灿烂怒放在红军山上；野菊花谢了，丰腴了这方红土。世纪之交的中国，正当殷实昌盛的年代。南昌——厦门的高速公路，按原先的测绘途径红军山。为了不惊动红军山壮烈牺牲的300多名仁人志士的英魂，抚慰千千万万虔诚拜谒的红军后代以及海内外游人，中共江西省委、江西省人民政府拍板决定：昌厦干线向红军山东南方向迂避100米以上。我还听说当地政府已做出规划，在不久的将来，红军山将建设成为南方的一座宏伟壮观的烈士陵园。江泽民、胡锦涛、习近平等国家领导人先后视察瑞金时，他们无不热切地指出：“要努力把苏区宝贵的革命历史发掘出来，并使之对青少年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宝贵教材。”红军山呵，它就是革命历史宝库中一枚闪闪发光的“金元宝”，它永远放射出人类和平、发展、改革、进步的光辉！
我热爱家乡的这片山水、这方人情，感谢祖先把我带到这块遍地蕴藏着珍珠瑰宝的山沟沟里。每当站在红军山上极目远眺，我的心头便溢满绵绵的追思、无穷的向往……
2013-6-14改于“烂笔头”文苑
（作者单位：江西瑞金市广播电视局）
